新西兰地震，有幸把一代伟大的诗人顾城从墓穴里震出。“What happened?”憋了17年没讲话的也只会讲中文的顾城脱口一句英文。假若新西兰纯净的土壤没有分解他的肌肤，我们看到顾城现在是一副蓝眼睛；有理由相信土地的力量，顾城的脸上是没有黑眼珠的两个大窟窿。当然地震让他从现他渴望已久的光明。
不少人认识顾城大多起于《一代人》同时又终于《一代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此顾城就非彼顾城，而这首诗虽然曾经以朦胧诗的典范而出现，但是当人们已经在某一个较固定的层面普遍认同和接受了它，把它当成了“一代人”独特的标志与象征，那么实际的它也就已经不再是以“朦胧”的形态而存在了。它成了一个有着特定指代意义的符号，诗的思想性虽被拔高了，而它的诗意和情绪性却遭遇了不可避免的简化和滑坡。（这里也许有一个不甚明显甚至还有待商榷的悖论：朦胧诗的代表之作却在不朦胧的层面被广泛接受了。因此在朦胧诗最有影响的时候，“朦胧”的含义本身却并没有被完全的理解和接受。
这首诗风行的原因是他隐喻的“反思”和“反抗”，这是它故作“朦胧”的地方，“却”（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却”一样）一下子被那“一代人”读懂，于是它不再“朦胧”了。其实作为一个时代的“转换”，当时那一类的“反思”和“反抗”是不少的，它适应了那“一代人”的渴求。比较有名的有商子秦的《我是狼孩》：
我是狼孩，我吃过狼奶。
我是被狼诱入洞穴的幼儿，
狼奶，我吃了整整十载。
狼把绿色冰渣塞进我的眼睛，
我用狼的目光区分着好与坏。
我把草堆当作温暖的摇篮，
我把血痂当作紫红的花蕾……
这种赤裸裸的声讨，远不如《一代人》来的含蓄、简练和易记忆背诵。现在《我是狼孩》已经基本淹没在改革巨变的文化大潮中。而“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成为一句无厘头的调侃。如电影《不见不散》葛优扮演的主角装瞎的时候就说这句台词。由此可见这首诗已失去它的“揭示性”和“号召力”。局限性显而易见。也就是说如果一首诗只像一个标语口号那样隐喻，那么它就不值得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去反复品读和欣赏。今天当我重读顾城的《一代人》，它吸引我的地方已经不再局限于它曾经据以成为典范之作的对一个时代以及那一代人遭际、姿态和抱负的统摄与反映。而是要远在这一点之外，在诗歌本身自然保存的字句中。寻求那最初的表达冲动、表达难度、表达幅度和在这个寻绎的过程中我在其间自由领略时所享受到的快感与快意，才成了我作为另一代人却仍然能够对它感同身受的原因。
这首诗的“诗眼”，或者说解读这首诗的关键词我以为是一个“却”字。对这个字的不同感知、理解与领悟，对它不同的定性，造成了极不相同的欣赏和解读效果。在从前一些特殊年代，这种思想上的取向也许就是判定一首诗优劣的标准，但是今天，对它的偏好与取舍则更应该退回到诗意本身的丰富性和可能性上去，退回到文学自身的感性与情性范围以内来进行选择和评说。诗歌在现代失去魅力，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也许就是诗歌解读的可能性与自由性的被戕害与被强奸。当所有诗句不是直言不讳，就是微言大义；读者要么只看到一种赤裸裸的煽情和无从参与的直白，要么是被宏大而又枯槁的口号压得失去判断、丧失了个体鲜活的感性与悟性。这样一来还会有什么诗的欣赏可言？当欣赏成了不可能，又哪里会有什么欣赏的快意和兴趣？而既然没有了兴趣，自然也就不会有对诗歌的关注与热情了。
《一代人》隐喻的那一代人现在大部分已经“边缘化”，或者正在“边缘化”。自然规律的淘汰是不可抗拒的。而这“一代人”已经分化的“可以”！他们（1950---1960年之间出生的人们）绝大多数人的状况是这样的：
他们出生后，父母参加建设或运动，没给子女相对的“爱”；
他们需要营养时，正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饱受饥饿之苦；
他们开始上学，又碰上文化大革命，荒废了几年学业。有的甚至终生结束学业；
他们15--17岁，学业还没完成，就被迫放弃学业，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支援边疆；
他们工作后，认为工人阶级最光荣，自愿的选择最脏最累的工作，光荣了一阵，窝囊了一生；
他们到了结婚时，晚婚晚育只生一个孩子又从他们开始；
他们该长工资时，企业讲文凭，他们因没有文凭长不上去；
他们辛辛苦苦将孩子养大，供孩子完成了基础教育，孩子考上大学，又赶上教育体制改革，国有企业改革的双重雪霜，“学费上涨，他们下岗”；
他们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增大，身体开始有病，又不幸的赶上医疗体制改革，致使有病的身子，因付不起医疗费得不到治疗。
可以看到：整个社会的不公，都无情的降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
这个时候他并不认为那个时代“黑暗”，他们认为黄色人的眼珠本来就是“黑的”，关键他们30年来并没有寻找到所谓的光明。他们也是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生活在我们这个社会的人伦群体，他们从上山下乡到下岗失业的亲身感受的历史，正视两个时代的社会现象。尽管他们对毛泽东时代的荒废学业，吃不饱，穿不暖，以及一些社会上的不良现象有很多的不满，甚至是仇恨，但是从：“民族精神，人伦道德，社会风气”上看，他们还是认为毛泽东时代好。这些人在社会的“摆布”也是“金字塔”型的，少数精英，他们站立在政界经济界的高位，即使不赞扬那个时代，但却认为那个时代磨练了他们，“有那个时代的酒垫底，什么酒都能对付。”他们的骨子里深深刻着那时的元素，他们的思想作风，他们的行事方法，他们的语言风格，无不打下那时的烙印。如疾呼“我们要再创造一个激情燃烧的火红年代！”“政治路线决定了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等等。而处在“金字塔”中层的，属于“小资小康”，或者聪明、或者机遇，赶上了时代的列车，但由于年龄社会地位逐年下降，边缘化，属于“举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即怀念那个时代，又对那个时代有保留的一档人；至于处于“金字塔”最底层的大多数人，已经被社会彻底淘汰，房子、医疗、教育（这个毛泽东时代不存在的问题）对他们来说比过去所说的虚拟的“三座大山”更现实的“三座大山”。何谈“光明”？ 那叫“爹妈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越来越看不到光明”。
“当让少数人富起来”，贫富彻底拉开，权力和资本既勾结又PK，去共同对付“一代人”的时代，《一代人》彻底被扭曲了，黑夜会给“黑色的眼睛”么？“黑色的眼睛”不是我们有生具来的么？事实证明黑暗里生物只会变白，不会变黑，大太阳下的生物才会变黑。黑眼睛寻找光明，其它色的眼睛不一样寻找光明？夜间动物的眼睛还寻找黑暗呢！“一代人”生活越来越困难，谈何光明！
显然，“文革”是顾城写下这首诗的背景，尽管事实上那场政治运动早已淡化了，但是在当时绝大多数人的脑海里，“文革”依然是一个现在进行时，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80年代前期。所以“黑夜”这两个字给予那个时代的人们带来的就是直观的现实感，没有人会在把“黑夜”转化为“文革”或“红色恐怖”，这个过程中产生障碍，这就使得顾城的诗在当时更多的被当成一种政治宣言来解读，同时又是“预言诗”。但是随着时代发展变迁，它的“预言”失败了。
总体上说，一首诗歌要想依托单一的政治理念是不可能长久的。即使是像毛泽东那些政治色彩极浓的，之所以流传的原因还是在于其想象的开阔和个性的张扬。顾城的这首诗能够反复被人念叨，已经不是所谓的一代人的共识了，这本身就凝聚了许多人自身的感觉，“黑夜”不仅仅代表了那个史无前例的浩劫，而是对于长久的政治压抑的控诉了。对于生活在忌讳提到“自由”、“民主”的时代的人来说，“黑夜”是一个现实的存在，“光明”则是一个长久的梦想。这个现实与梦想也许会依然并一直延续下去。不过，这依旧是政治层面上的解释，一旦政治制度让“少数人一天天富起来，多数人一天天穷下去。”多数人只剩下穷的“自由”和穷的民主，那所谓的“光明”，是原子弹爆炸的强光，刺瞎了大多数“一代人”的眼睛。
《一代人》走不出的时代！《一代人》不仅仅是“一代人”。 “一代人”那黑色的眼睛在期待那“预言”中的光明！■
